富嘉元教授回忆初见吴子牧副院长感慨,“那是1951年四月底,天津大光明电影院里,连过道都站满了人——中国矿业学院的开学典礼,就搁这儿办呢。”
他记得清楚,那天台下坐着不少人:燃料工业部的代表、教育部的同志,还有全国煤矿系统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老行家,连苏联专家都特意带着笔记本来了。轮到新上任的吴子牧副院长致答谢词时,台下其实悄悄漾开些轻浅的掂量。
那会儿大家早听说了,这位吴院长是留法回来的,懂工业、有学问是真的,但煤矿这行当,素来认的是脚踩过矿渣、手摸过煤层的实在——“留洋的先生,怕是对咱国内老矿井的弯弯绕绕,未必摸得那么透吧?”前排两个老煤师凑着耳尖低语,话音轻得像飘絮,却也说出了不少人心里没说出口的嘀咕:毕竟是头回在矿院人跟前公开露面,他讲的,能接得上煤矿的地气?
富嘉元教授那会儿刚留校当助教,挤在后排瞧着,也跟着犯过寻思:矿院办起来是为给煤矿捧人才的,得说实在话、讲实在理才行。
可吴子牧一开口,满场那些若有若无的细碎声响,忽然就凝住了。他没拿稿子,就那么站在台上,话从嘴里出来,没半分洋腔洋调,反倒带着点平实的恳切,既不像官样文章里的空泛套话,也不似书斋里的纸上谈兵。讲起矿院往后要怎么走,他先提的是开滦的老窑:“咱北方那些老井,有的巷道窄得工人扛煤筐得侧着身走,安全没保障,出煤也受屈,办矿院,就得教学生怎么把这些老井改得既安全又出活。”一句话说得台下几个老煤师直点头;又说“办学不是摆架子,学生毕业是要下矿的,得让他们知道煤层倾角差半度,打眼放炮的法子就差得远呢”。讲起道理来,一层一层剥得透亮,说问题更是像锥子扎纸,一下就戳到根子上——明明是答谢词,却把矿院该扛的担子、要走的路子,说得明明白白、踏踏实实。听着听着,底下的人早忘了先前那点掂量,连该鼓掌的当口都忘了,光剩下愣神儿,眼里渐渐亮起来。
“先前谁能料到这么贴实呢?”富嘉元教授眯眼笑起来,眼角的纹路里都带着感慨,“他话音刚落,底下不知谁先憋出一声‘服了’,就是刚才嘀咕那老煤师!跟着就跟串珠子似的,‘服了’‘真服了’的念叨声儿,嗡嗡地传开了。那股子打心眼儿里的佩服,藏都藏不住——可不是服他留洋的名头,是服他说的每一句,都踩在煤矿的实地上。”
打那以后,校园里就形成了个不成文的习惯:只要听说吴院长要做报告,师生们就跟闻着香味儿的蜜蜂似的,一早就脚不沾地地往会场跑。去晚了的,宁愿在后排踮着脚、扒着门框,站满三四个钟头,也没人肯挪窝——哪怕腿麻了,也得听完才肯揉着腿往外走。
富嘉元教授说,那时候大家私下里还念叨:吴院长怎么就那么懂煤矿的实情?后来才知道,他从不用秘书代笔,顶多在小纸条上,甚至火柴盒背面,潦草地写几个字——都是他夜里翻来覆去琢磨透了的,是真往矿上的事儿里钻。往台上一站,那些字就像生了根,能抽出枝芽,长出满树的道理来,既说得准当下的事儿,又能让人琢磨出味儿来,谁听了不稀罕?
其实那天的答谢词里,吴子牧说得最多的还是感谢:谢中央的扶持,谢社会各界的帮衬,末了又沉下声说:“煤炭是国家的命脉,咱们矿院的人,得把这命脉攥紧了。”
这话,连同他站在台上不疾不徐,却句句贴着煤矿实情的样子,就这么刻进了富教授的记忆里。几十年过去,每次讲起,富教授都提起了精气神:“原只知他留过洋有学问,那回啊,才真见着什么是把学问落到实处的真本事了。”